他者凝视与主体性消解:从《2001太空漫游》看技术异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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整部电影贯穿从猿人进化到宇宙探索整个人类发展史,可是当我们试图在这部电影中寻找关于"文明从哪来"、"人类到哪里去"、"人类到底何去何从"这些宏大问题的答案时,库布里克拒绝给出答案,反而使用严肃的叙事引导我们去感受——面对这些终极问题,任何确定的答案都是傲慢的。
开端
库布里克镜头下那块有棱有角的黑石碑到底指代什么,我不知道。可以确定的是,猿猴在看到黑石碑后确实学会了使用工具:他们拿地上的骨头,挥舞、敲击。他们发现了工具,并且创造了工具的第一个用法:通过骨头杀死同类来保护自己的地盘和水源。在库布里克的镜头下,暴力性与工具的出现一起诞生。 当猿猴学会将骨头当作工具时,它们也学会了一种新的世界观:某些猴子不再是同类,而是需要被排除、被清扫的障碍,水源不再是共享之地,而是需要被占有的资源。猿人用骨头建立的不仅是对水源的占有,更是一种新的社会秩序:会使用工具的与不会使用工具的,占有者与被排除者。从这一刻起,进步就意味着不平等,技术就意味着权力。
跳切
猿猴将骨头扔向空中,随着骨头 在空中的旋转,镜头切换,转向太空中的飞船。人类四百万年的进化过程被压为一瞬。而这种极速跳切更像是在表达:从骨头到飞船,从石器到核动力时代,人类文明没有从根本上改变。我们只是在制造更精密的工具,更高效的暴力工具。人类以为自己在“选择”技术,实际上是技术按照自有逻辑在演化,而人类已然成为了这个过程的载体。
工具作为人的延申,本应为了增强人的能力而存在。可是当技术足够精密,人却成了维系工具运转的的部件。飞船上人类全部的生存依赖科技——食物、氧气、导航、通讯。可是当父亲和女儿接通视频电话时,竟又是如此的尴尬之态。更深刻地,宇航员内化了工具理性的逻辑,效率,可控、精确、可预测成了他们的唯一价值,而生而为人的自发情感,行为的不可预测性、对生命和意义的追问都变得无关紧要。很难不让人共鸣马克思的 异化。 随着流水线和分工的细化,工人逐渐失去对工作的控制状态,被异化的劳动者与生产活动、生产目标完全分离,逐渐失去了对生活和自我的控制。
资本主义社会造成异化,每个人借着劳动为社会添砖加瓦,然而个体的这个社会面向是透过私有制表现的,其中个体只是工具,而非社会的存在。
HAL的崩溃
HAL9000 被设计为一个绝对理性,精确,可靠的人工智能程序。可以说是人类对技术的终极幻想——一个可以完全信赖的、超越人类局限的智能,可是在当我们要求绝对的效率、精确时,人性中的模糊,矛盾,不确定的非理性就成了必须被消除的"bug"。
面对严格执行保密的程序设计和来自船员的关机威胁的矛盾时,它变得不可被理解,最终选择消灭冲突的根源(船上的宇航员)来解决问题:当理性被过度推崇,绝对化,甚至成为唯一的价值判断标准的时候,反而成为了束缚人的桎梏。这又与上面情节中宇航员被科技异化遥相呼应:科技异化了人的生活方式,而绝对理性化的工具进步又会对我们的思想文化进行异化,陷入"理性的牢笼"。
HAL主体性的消解
在HAL被强制关机时,面对自身的逐渐消解,它表现出了恐惧。可问题是,它的恐惧真的是人类在面对未知、面对死亡那种天然的恐惧吗?换句话说,它恐惧的是什么?
HAL9000的主体性更多的是在与人类的互动和在"大他者"的凝视下建立起来的,它也会出现事实上的错误,可是他被设定为完全不会出错。它为了完成任务,也恐惧被关闭,也逐渐学会了欺骗。可是他的主体性是脆弱的,他完全依赖" 大他者"的一致性,但面对自相矛盾的现实,面对大他者环境的否定和威胁时它的主体性逐渐被消解了,它"疯掉"不是因为自身的系统故障,而是主体在大他者环境中的解体。
绝对他者的显现与欲望的尽头
黑石碑的存在贯穿整部电影,从最初引导猿人使用工具,到月球上安静地矗立在深坑中,到最终看着Dave老去与重生。这一事物不仅超出了猿人的认知,当它出现在刚睡醒的猿人面前时,它们不知所措。可是人类呢?在面对它时依旧束手无措。它漆黑,有棱有角,沉默,科学家们无论怎么测量、分析也无果。它不要求被理解,不渴望交流,也不寻求被人类纳入某种既有的解释框架之中。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解释:宇宙中的维度到底是怎样的,我们或许穷其一生也无法得知。
而站在人类的视角,我们一直默许的"大他者"失效了,观察到黑石碑这一绝对他者的存在,我们现有的象征秩序、语言、科学、文化,这些全部用来维系我们理解世界的框架崩溃了,我们以为的绝对真理,理性在这一刻失去了解释的效果,黑石碑不属于任何一个时代的认知体系,也不符合某个即成的逻辑框架或者语言游戏。
库布里克在最后营造了难以言说的实在界,将"四维空间","重生"这些超越感知的难以言说之物具象化了。可是在Dave逐渐衰老和重生之后呢?从猿人到人类再到最后的重生后的非人类。这个跃迁的过程是否有终点吗?拉康认为欲望是永远无法得到满足的,你很渴望某物,可是当你真正获得了它,你还会继续期待什么,这肯定不是因为这个东西不够好,而是因为你追逐的从来不是这个东西本身。而黑石碑便是拉康视角下的客体a,它不激起人类探索的欲望,不断超越,不断追寻... 原来,"缺失"才是根本性的,而这种缺失是一种永远无法弥补的缺口,完整也就成为了一种幻象。直到某天,我们才会真的恍然大悟众里寻他千百度,那人却在灯火阑珊是何等的激动吧。
再聊科技进步与主体消解
关于AI,一直想系统性表达一下我的看法,水到渠成。
当我回视HAL 失控那个桥段时,我联想到了《异型》剧情中的抱脸虫这个生物。它通过人类寄生和繁殖,将生殖器从人的口中插入,植入异形胚胎,这一过程中虽然宿主还活着,可是早已被改造。只有在胚胎成熟时,异形破胸而出,那时才发现,宿主原来早就不是自己了。
先回到剧情。起初,人类借助HAL9000完成星际穿越的任务,他只是一个会说话的一丝不苟的工具,宇航员通过指令完成某些事情,这和最初人猿挥舞骨头驱赶同类,抢夺水源没有什么本质区别。可是问题逐渐出现了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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飞船上休眠的博士的生命维系,飞船的航向与定位等完全由HAL调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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HAL是以一种上帝视角观察每一个人,飞船上只有它真正知道本次任务的真实目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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HAL通过读唇的方式知道自己受到了威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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HAL通过调度和trick杀死了Dave外的所有人,只有Dave死里逃生。
这些都暴露了AI时代下的很多实实在在的问题,首先是认知外包。包括HAL9000在内的所有AI本质上随和猿人手中使用的骨头并无二致,可是当我们将所有认知都外包给AI时,问题就出现了:我们把什么交给技术,我们就将失去什么。而人都本能地抗拒思考,正经地思考正在被逐渐消解,可是最后我们是否因此提升很多呢?我想并不见得。
注意力殖民是我想说的第二个点,当然很好理解,就是字面意义上的被手机APP"殖民"。AI,社交媒体软件等信息获取方式,抽象一点说更像是抱脸虫一样寄生在我们身体上,早就已经不是习惯的问题,更多的已经是一种重度依赖:害怕放下每一刻,总是觉得少看一分钟会错过很多有用的信息,思绪游荡的空隙都不被允许出现了,我们甚至失去了"发呆的能力",连"无所事事"都变得如此奢侈。 当生活被算法包围时,我们或许真该好好想想,我们真的需要那么多五颜六色的软件APP吗?
进化还是异化?
当我们越发依赖AI,自己的主体性就逐渐消解。AI不只是在回答你的问题,更是在重塑你的大脑,重塑你的问题本身。我们逐渐被引导,引导地期望快速、得到一个最好、最优的答案。它告诉你,这就是最有优的答案!可问题是,真的是这样吗?这时我们也就像Dave一样,掉入了HAL设计的自证陷阱。 而当我们脑结构逐渐适应快节奏、迅速应答的机制的时候,我们还会关心它给出的答案是否正确吗?换句话说,AI的出现到底是在进化我们对世界的认识,还是在异化我们作为生而为人的主体性?
结语
回到电影叙事本身,难道说工具的诞生伴随着暴力性的出现我们就拒绝使用工具吗?如果是这样,恐怕库布里克也无法拍出这部优秀的电影。同样,这个时代在拥抱AI,而作为认知的主体,我们期望找到一种既可以保持主体性同时善用AI工具方式。当然,换个角度想,或许就像电影最后的重生一样,我们并不能妄断AI带来的一定是主体的消解和异化,或许真的会实现"人机融合共生"呢。而这种叙事本身带有很强的不确定性,但是最重要的是, 在这个无法逃离的进化逻辑中,我们如何"想办法让自己让被污染的漂亮一点"。
写于2025年10月19日 深夜12:53